这话分明是说给众人听的。
“寡人知道了。”梁帝没好气地说道,目光转向萧岿,“岿儿,跟父皇去翎德殿!”说完,转身就走,一大群宫人侍从随后跟上。
萧岿临走时用复杂的眼神看了休休一眼,休休低头装作不见。众大臣自是不敢多语,纷纷告退,一时曲终人散。
退散的人群中,有一双明亮的眸子注视着休休,若有所思,清湛而深远。
休休也发现了这双眸子,她只是默默地望了他一眼,便垂着头随沈不遇离去。
她根本没注意到,浓密的树荫下,郑懿真正幸灾乐祸地望着这一切。她觉得这件事好玩极了,沈休休欲哭无泪的神情更让她乐不可支。她无声地笑起来,珍珠耳坠随着她的笑轻轻摇晃,恍如潋滟。
翎德殿里,梁帝萧詧脸色阴沉地坐在龙榻上,两眼盯着垂头躬立的儿子。虽是丧失了原来的戾气,但他的唇仍紧紧地抿着,深邃的眼中依然透着桀骜不驯。
梁帝突然大恸。
月光透过垂帘,被拉扯得斑驳迷离。烛火微微摇动,月亮变得模糊,一滴极弱的泪自皇帝眼角流下,就像天上流星即逝,落在尘世间,什么都没有。
这个孩子出生时,西梁正处于一元复始、万物更新之际。穆氏集权过重,觊觎储君位置已久。孩子的诞生,给了全梁皇朝巨大的波澜,也使他郁郁寡欢的人生有了新的希冀。他祈神求福,愿江山牢固如岿岿穹崇,随即下旨,给孩子赐名为萧岿。
穆皇后几次要求册封萧韶为太子,都被他以各种借口搁下了,他在等待萧岿长大成人。无数次,他为这个儿子骄傲,可今晚他太令人失望了!明天一大早,整个朝野怕是已遍布流言蜚语了。谁都知道大皇子敦厚戆直,这回道理又在萧韶那边……他苦心为岿儿铺设的龙位啊!
想到这里,像是有什么阻塞了他胸口的脉络,拢散到腹腔处隐隐作痛,他禁不住剧烈咳嗽起来,手却颤抖着指向萧岿。有宫人慌忙端了药碗上来。
萧岿急忙跪坐在父皇身边。他深爱着他的父亲,自小到大从来没有看见父皇用这样的眼光看他,就是上次遭禁闭的时候也不曾。心中似有隐隐的痛悔在流动,他轻拍着父皇的脊背,那里嶙峋突出,看来父皇又瘦了!
待父皇好容易止住咳,萧岿将镶金边的药碗递上,碗沿对着他的口。四周寂静,宫人们垂首恭立,无声地面对着这对父子。
喝完了药,梁帝握住萧岿的手,望着他年轻的面庞,轻叹道:“不知道父皇还能守着你多长时间?”眼泪再次簌簌流下。
“父皇……”萧岿心中难耐酸楚。
“岿儿啊,今夜之事你作何想?为了一个女子,兄弟间大动干戈,父皇实是没有想到啊!”
见儿子不知所措的模样,梁帝摇摇手示意他无须紧张,语重心长道:“明年你就行免冠之礼了。冠礼之事父皇亲定,终身大事却并非父皇安排,由你来定。原本安排你免冠大礼之后,再办个隆重的结婚大典,加上大造行宫让你早早入住,父皇这般大肆铺排,实是用心良苦,你可明白一二?父皇之心,便在于昭示朝野:后梁社稷后续有人!不是大皇子萧韶,更不是别人,而是萧岿。岿儿,你才是后梁皇朝真正的储君。你明白吗?”
“孩儿做错了。”萧岿顿时羞愧难当,他紧紧地攥住父皇的手,深深地把脸埋进明黄色的衣袖里,“孩儿有愧立嫡承统,让父皇失望,请父皇恕罪。”
“父皇知道,你是一个出类拔萃的儿子,可乖戾之气太重。自古帝王,常恐骄奢生于富贵,祸乱生于所忽,失之于安逸,持盈守成难啊!何况我朝久受北周控制,父皇身后诸子若无雄强之才,父皇终生之憾哪!”
“父皇!”萧岿不禁扑地拜倒,哽咽一声。
“起来起来。”梁帝抱住萧岿,轻抚儿子的头发,“父皇身患暗疾,难说哪一天便会撒手归去。所以,你自今而后要预谋两件事:一是笼络强臣辅佐,二是须在其中挑一个女子做三皇子妃。其中用意,你应明白。”
“父皇明彻。”萧岿低头回道。
梁帝精神陡然一振,道:“强臣之下,沈不遇的干女儿、郑德的千金都是皇子妃最佳人选。当然,现在离明年大婚尚早,人选多多益善!到时你若娶了她们,也省得外人说三道四。”
萧岿静默良久,垂下的睫毛在烛光下投下两道阴影,终是沉重地点了点头。
见此,梁帝的脸上显出喜悦,虚黄的面色泛起一道红光,感慨道:“父皇也就这几句明彻之言,就怕后梁不强反弱,早早衰微啊!岿儿明白就好,父皇心宽。”
良久默然中,父子俩互相扶持,眼眶都是湿漉漉的。更深漏尽,明月悄然东隐,又闻得夜风沙沙。萧岿终于站了起来,拜别父皇,便转身大踏步去了。
“老爷,休休这一闹,是凶还是吉?”
宰相府内,柳茹兰一脸担忧地问。
沈不遇半寐在紫檀椅上晒太阳。阳光正好,带着温温的暖,映着花木疏影。此时他的心境比任何时候都轻松,似乎明晰了一些事,他竟淡然而笑。
“自然是吉兆。三殿下翌日朝会就当众向其兄致歉,大事化小,分明是皇上暗授机宜,连穆皇后都不敢再有异议。你想,三皇子倨傲自负的人,什么时候这等唯唯谦逊过?去年他把休休赶出行宫,今日见了她竟做冲动之事,说明他对休休是有几分在意的。唉,幸亏没让休休回老家!”
柳茹兰心下释然,笑了笑,又道:“老爷方才说,浣邑侯大人亲口告诉你,他已经允了四皇子追我家休休,这岂不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