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天天想爹。”休休回道。接着她又歪着脑袋紧张地问,“爹,为什么说很久呢?那有多久?”
陶先生不忍看女儿伤心,笑着说没事,小心地拍掉女儿衣服上的泥巴。
倪秀娥拽着儿子天际进了陶家院子,也不跟曹桂枝打声招呼,径直来到休休父亲面前:“陶先生,我这儿子怕是疯了。我把他交给你,你爱怎么教训都成!”
天际兀自扯开嗓门喊:“我要休休做我媳妇!我要休休做我媳妇!”
倪秀娥打了天际一脑勺,教训道:“天底下好女孩多的是,休休偏是你攀不上的!她有贵人的命相,咱家岂有这好福气?”
休休奇怪地看着他们。
天际不依,只顾叫嚷着:“休休,你现在就答应我!告诉我娘,你会做我媳妇!快说啊!”
休休觉得天际的话很可笑,可就是不知道怎么回答。
这时候,埋头填土的陶先生开口了:“天际,等你长大考取功名,如果休休还在孟俣县,我会答应你把她娶回家。”
说这话时,陶先生敛了笑意,眼光和曹桂枝一样,飘在了遥远的深处。
年少的休休领会不到父亲的意思,她看到天际郑重地点了点头,咧嘴笑了,露出了两颗小缺牙。
倪秀娥看在眼里,无声地叹了口气。
贰
初夏。
休休俏生生地站在院子里。
陶家的院子并不大,两只硕大的水缸已占满了半个院落。瓦爿墙周围爬满了青苔,仙人掌探出墙外,墙下芊绵的绿草上星星点点开着几朵红花。那棵小时候亲手栽培的栀子树已是一人半高,浓荫纷披,上面纷繁缀满了白花,芳香四溢,清丽可爱。
光阴荏苒,眨眼间她已经十五岁了。
她嗅了嗅花香,露齿而笑,从水缸里舀出半勺水倒在木盆中,肆意地往脸上抹,水滴流往脖颈,顿觉神清气爽。
“休休。”父亲陶先生提着工具筐,笑着唤她。
“爹,您现在就要走吗?我来帮您提。”
每次出门,休休都习惯提起父亲的工具筐,就这样一直送到湖边。这次与以往不同,陶先生心里装了大事,于是笑吟吟地告诉女儿:“等爹回来,一定给你办个有模有样的及笄之礼,把天际他们一家,还有街坊邻居都请上。我的女儿长大了,成了大姑娘了。到时,爹会给你一个惊喜,权当是送给女儿的贺礼。”
休休摇晃着父亲的手臂,撒娇道:“爹,是什么?您现在就告诉我。”
“保密。”陶先生一脸宠爱地轻刮女儿的鼻子。
休休不再追问,开心地告别父亲。陶先生被女儿的快活所感染,站在船头,向女儿挥手。
直到载着父亲的船只消失在湖岚中,休休才蹦跳着回家。
曹桂枝已经下了楼,一身干净的茜红衣衫,脸上还施了薄粉,一副要出门的样子。休休知道这是母亲最喜欢的衣裙,平时舍不得穿,今天莫非有要事?狐疑间,曹桂枝唤住女儿:“休休,梳洗干净,把你脏兮兮的衣服换了,随娘出去走一趟。”
休休一直怕她的母亲,怯怯地问:“娘,去哪儿?”
“少问,去了就知道了。”曹桂枝表情淡淡的。
休休不敢多问,进屋把自己梳洗干净。曹桂枝还亲手给女儿梳辫子。直到满意了,母女俩才出门。
弄堂外,倪秀娥正和几个女人边做针线边聊家常,看见曹桂枝出现,全都停止了说笑。曹桂枝照常不打招呼,目不斜视地往外走,休休垂着头跟在后面,朝倪秀娥无奈地笑了笑。倪秀娥目视着母女俩经过,突然变得心不在焉起来。
曹桂枝在官道上要了辆马车,说了个地名,休休方知道她们要去孟俣县最热闹的地方—陂山矶。那里是县府所在地,商贾旅人在此云集,沿街客舍商铺生意兴隆。休休每年只有临近过年才有机会跟着父亲逛街,买几块花布,挑个好看的头簪,那便是她雀跃神往的事情了。
而这次母亲背着父亲带她到陂山矶干什么?
休休并未因为到了陂山矶而欢欣,相反,她对母亲反常的行为心存疑惑。曹桂枝也丝毫没有带她游玩的意思,闷声拉着她,脚步越来越快,一直拐过大街,到了一处僻静地。休休抬眼望去,原来是家上等客舍,门牌气派轩然,外有彪汉守护,定是有权有钱人下榻在此。
休休心中的疑惑更深,但见母亲撇下她,过去与守护轻声说了几句,其中一名守护示意她稍等,接着转身进去了。曹桂枝心神不宁地来回走动,不消多时,从里面出来一名发鬓花白的老头,一身质地考究的锦绣长袍,休休听见母亲管那人叫“福叔”。福叔望了望休休,招手让她们进内。
沿着长廊往里走,隐约见些亭台楼阁,小径两边垂杨匝地,莺飞燕往。休休无心赏景,感觉母亲拽她的手劲越来越大,似乎怕她逃跑了。而且她的手心又是寒凉入骨的,让休休心中的不安愈来愈强烈。她不时地望着母亲,想问又不敢问。
在休休的眼里,母亲虽是刻薄冷淡的,但长得算得上美丽。尤其是一双眼睛,妩媚而多情,像蒙了纱似的,隐匿着不为人知的东西。母亲才三十出头,岁月却过早地在她身上烙下痕迹。她变得苍白而憔悴,就如雨后凋零的枯荷,残败地漂浮在水面上。
在福叔的引导下,母女俩止步于一间厢房门口。曹桂枝不放心似的掸了掸休休的衣裙,又梳理了一下她的头发,才带着她进屋。
跨进门槛,休休抬头便见到了端坐在上方的那个人,好似一记响雷落在她耳畔,难以言喻的惊惧席卷全身。六岁那年的情景,再度清晰地浮现在她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