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察觉到了他的情绪,唐亦步将汽水放好,安抚地拍拍他的背。“人类的思维惯性,我理解。是的,我能扮演好,但我没有理由那样做。”
“哪怕你有人类的外形。”
“外形上相似而已,我更喜欢叫这个躯壳‘能量供给装置’。它是我亲自完成的,我当时也有别的选择,只不过这个外形更方便我完成课题。”
唐亦步爬到阮闲对面,盘腿坐下,将一大坨软绵绵的被子抱在怀里。
“就像如果把一只猴子的大脑植入人类身体,我想绝大多数人不会认为合成物是自己的同类。更别提这个身体并非完全由人类组织构成。我没有同类,自然也不需要遵守所谓的群体规则。”
“……我以为我是你的同类。”阮闲谨慎地挑选词句。
“严格来说,不是。”唐亦步摇摇头,“我很清楚我没有同类,我只是个被试做的试验品。”
阮闲突然笑了。有那么几秒,他觉得一切都很滑稽。
自己遵循着所有属于人类规则,前进、后退,小心翼翼地试探唐亦步的情绪。到头来却办了件天大的蠢事——就像用狗的行为准则判断猫,或是用水藻的生存环境招待一株仙人掌。
到头来在对方眼里,无论是正常人或是自己,都只不过是异族。
阮闲看着那双漂亮的金眼睛,不由想起之前的助手所养的狗。一只聪明伶俐的小东西,那个年轻助手曾经很爱它。他抚摸它,拥抱它,说它为他减轻了无数压力。或许他真的爱过它。
可从某天开始,助手不再提它的名字。
【早就不要了。】自己特地询问后,助手无奈地答道。【没办法,它得了很麻烦的病,耗钱得很。我手头不怎么宽裕。或许收容所能给它再找个好人家,要么就……唉,我也很难过。】
眼下自己站到了“那条狗”的位置。唐亦步的亲近或许不能用人类的认知来判断,那些笑容、肌肤接触或是关心,可能和助手对自家宠物的拥抱没有区别。
目前他对唐亦步有用,仅此而已。对方从一开始就没有把他当作人类,但也没有当作“同类”。
阮闲彻底失去了伪装的标尺。他不再熟悉如今的人类,也无法让这世上仅此一只的“唐亦步”将自己当成同类来亲近。他被彻底扔进了漆黑的海水,四方没有陆地的痕迹。
可他获得了自由。
没有正常来对比,“异常”将不复存在。或许在这个昏暗的房间,他不再需要那个让自己疼痛不止的面具。
唐亦步疑惑地看向坐在对面的青年——那被灌注人类记忆的仿生人脸上不再一片空白,他的笑容越来越大。原本漆黑无光的漂亮眼眸微微眯起,瞳孔中像是有火在烧。昏暗的灯光下,他左耳的灰黑色耳钉闪烁着微光。
“是的,你没有必要一直扮演人类。”他说,语气带着些鲜有的愉快。“给我一罐樱桃汽水。另外,我们还需要做触觉练习。再来一次,就当睡前游戏。”
对方一贯的柔软温和褪去,言语间多了几分带有攻击性的冰冷锋利。
唐亦步兴致勃勃地将这些变化记入脑海,拿起刚刚放下的易拉罐,将它利落地打开。气泡翻腾的嗤嗤声中,他将罐子一歪,从开口反面抹掉一点溢出来汽水,然后才将罐子递了出去。
他的新搭档接过汽水,畅快地灌下喉咙。
等对方长舒一口气,将易拉罐丢进家具堆后。唐亦步思考片刻,拧灭了挂在书柜尖角上的提灯。横竖对方融合了s型初始机,而自己加强过视觉能力,一点点黑暗根本不会造成任何影响。
他用沾着汽水的手指在掌心轻轻划动,随后将手伸出,试图再去抓对方的手——
然后他的手腕被两只手捉住,引导着按上对方冰凉的面颊。
似乎被自己手心的温度影响,“阮先生”小小地喟叹一声。散乱的刘海下,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眼睛直直盯着自己,目光如同两把冰锥。
“你写了‘晚安’。”他能感受到对方嘴角翘起带来的肌肉收缩。
“是的。”唐亦步开心地点了点头,“你做得很好。”
“的确是时候说晚安了。”他的搭档轻声说道,“你第一次写了什么?”
“‘很高兴认识你’。”唐亦步诚实地答道。
“我也是。”对方把他的手轻轻放开。“……其实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你。”
“嗯?”
“既然你的躯壳是自己挑选的,你的名字也是吗?”对方的声音不再紧绷,听上去很是放松。
“是的。”
“为什么选这个?”
“无可奉告。”唐亦步再次扯扯被子,将自己和对方一起裹紧。他伸出手,让对方细软的黑发从指缝间淌过。“晚安,阮先生。”
其实这名字倒没有暗藏什么玄机。习惯地将对面人搂进怀里,让那份体温驱散荒野夜晚的寒意。唐亦步舒适地眯起眼,放松下身体。
只因为他的真实身份象征着危险本身。
他的制造人阮闲同样参与了ul-01的制作,并大概率使用了相近的电子脑构成技术。自己虽然只是个被放弃的失败品,但理论上,人类完全可以通过他来找到对付ul-01的方法。
ul-01绝对不能知道自己……知道作为主脑前身的nul-00还存在于世。否则它百分百会不计一切代价消灭自己。
因此他不能泄露丝毫能让人联想到研究所的东西,比如这个名字。
它的来由其实很简单。
自己的制造人久病不愈,随岁月流逝,就在自己的眼前渐渐衰弱下去。阮闲只能食用研究所特别准备的流质食物,可他在自己的机房偷偷藏了袋自制胶质糖果,趁和自己交流的时候来偷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