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了良久,我提出了“遥筝”计划。以我等诸人为原型,由我等提取部分正气,再请颜惜大司命复刻为“筝人”,借战争之机藏于武安六师的粮草中,运入盛稷王朝中安置,以期在他们长大后帮助王朝长存。我不知先生你是否遇到过你的同类,你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便是即便身居草莽,亦有包怀天下之志。
帝正二十七年三月十六,颜司命请我去司命殿。紫薇郎将襁褓中的孩童抱给我,你不哭,也不闹,只是静静地看着我,似乎有点好奇,为什么我长这个样子?我忽然产生落泪的冲动——我于你,非你的父母,非你的师长,于你无养育之恩,却有投你于虎狼口中之仇。你不欠我什么,也不欠琼华什么,而你出生,便是为了肩负沉重的使命。
蓝庭君的信,我已细细看过。我得知了你的半生年华,我知道了你的选择,我为你感到自豪,我的孩子——如果,如果你能允许我这么称呼你。我不曾陪伴你在桐花邑牙牙学语,不曾扶着你小藕样的胳臂学走路,不曾握着你的小手学一笔一划,不曾喂你一米一蔬,也不曾见过你一面、对你说过一句话、教过你一件事,可你还是长得这么好——因为你本来就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孩子。
周盈,盈儿,我写这封信,只是想告诉你:无论你我二人有何渊源,你都不是我的“一部分”,你也不是我的“延续”,你更不该是我的“筝人”。
你只是你自己。
当颜惜造你于琼华世间时,你便早已脱离开我,你从出生便已成为一个独立的个体。我现在只希望你能开心、快乐、幸福,顺从你自己的心意,过好你自己的一生。
放下这一切困扰你的往事罢,周盈。我实在歉疚,竟让你苦闷如斯之久。而现在,松开对自己的桎梏,周盈,去做你想做的事。
你喜欢萧纵,那便放心去喜欢。你要允许自己,去拥有凡人的幸福,去享受盛稷五光十色的烟火人间。或许这对你而言很难,但萧纵一定会带你一点点去感受,这人世间的酸甜苦辣。那么,你也相信他吧。不要担忧未来——因为无论结局如何,都至少不要辜负这一段携手同行的缘分。
随信是你需要的正气,若是不够用了,再让纵王告诉蓝庭君,请他送信给我。原本等你一百岁时,我会去盛稷找你,若你一生为盛稷做出应有贡献,我会给你再次补充一百年的寿命。但,现在也很好。他为你费尽心思,让人欣慰。
而瑃玉是清棠人的成亲贺礼,向来由长辈赠予,以示认可。请将你和纵王的名字镌刻其上,等萧纵下次行商时,带去枫绣帝姬处登记。如此一来,你们二人的婚姻,无论是大荒的律法、盛稷的律法、还是清棠的律法,都是承认的了。
纸短难叙,他年有缘,当会重逢。待到那时,我请先生青梅煮酒,聊话星斗。
顺祝秋安
盈周】
所以说,盈周和周盈是真不一样。
时值初秋,空桑之野遍地凋零扶若之华,华实落地,叮咚如琴音。这便是空桑人引以为豪、令无数旅人沉醉的故乡之音。因为这动听的音色,让人遥想征途终末的尘埃、历尽世事的圆满、春华秋实的丰收,和对来年新生欢愉的期待,如同家乡予人的复杂感情。
自然,也吸引了商队。
萧纵便令今夜在此休整。他年轻时无牵无挂,曾有四五次,在原野中独自听这故乡音色,听了一整晚。远方隐约传来空桑人的歌声,缥缈而空灵,让人的心温柔地牵动可惜而今,空桑人很难遇见,歌声也成沉落在史书中的尘埃。
他现在只是很想念周盈的琴声。新婚不久,他再次行商,去得颇久,回家时怕妻子委屈难过,特意从笠城淘来一把传闻是空桑人造的古琴,好讨阿盈欢喜。
周盈自然很喜欢,缠恋在他怀抱里,柔声邀他一块弹玩。
琴真是好琴。铮然清声,如同凤鸣玉磬。
大老爷左手按弦,夫人便右手拂弦,十分和谐。大老爷随手起音,周夫子便随上,或是周夫子起音,大老爷便合上,音律旋转,仿佛在高山青崖间,看森森银雨
知音而已。
你看这雨,如何?大老爷闭目问。周夫子轻轻弹音,清清森森,令人心静,下次带我回家乡去看。
大老爷不禁苦笑。
我没有家乡。
在无数的年岁里,他早已不再去想破败家国,抑或是支离故土。而今他也已倦极,嵬族的事,他也不愿理会、不再去想。那些杀伐与悲哀,早已离他远去了。他从来不认为自己是高尚的人,也不是心怀家国的人。
我只希望快活享受地过完这一世,最后或沦于斧钺,或战败而亡,我萧纵都已赚值了。周盈,你不是问我,为什么盈周与我有过节?这便是我二人之龃龉,因为我太自私。
你跟盈周一样看不起我了?
不。周盈温柔的吻落在他强作满不在乎的眉间,笑音韵动——因为我毕生唯一所求,也只是你好好过完一世。
思念如长风过原,剎那万里浩荡。春已过,夏已过,初秋时分,他才终于要还家。不知周盈此时的梦里,是否落下了一朵桐花。
空桑
苍梧与赢鎏少年好玩,两人避开熙熙攘攘的游客,自空桑山西麓一路而上,沿途赞口不绝。
空桑山间秋色,独与别山不同。若说其它山色是黄棕金秋,那么空桑的秋天,便是五颜六色、湛美多姿。山间秋水重重,蓝绿不一,黄桔朱枣,俯拾皆是。而山石若簇云朵,洁白团团,几令人不忍于坐。这便是空桑游侠的故土,实在美丽得不像盛稷之物,也完全验证了盛稷人代代相传的事:空桑人的先辈,曾是有天氏的山水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