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暴雨”杀死猎物后,无数细小的栉水母散溢到风中,随风消隐无踪,如同襄王梦醒神女杳然无痕。只有一具一具的浮水尸还证实着一切绝非臆想。
此时存活下来不会被认为是幸运,而是神妃对信众们冷漠的奖励和嘉许。
再去回溯,他们会发现神妃的足迹似乎很有条理地沿着一条无形的路线拾级而上,一直走到民宿之前。
就是沿着这个足迹,为了满足“神女”的降临,他们一丝不茍重新修建了登山的小道。即使在正常人看来,这山道笔直而上陡峭犹如登天梯,完全不符合修建道路的常理和需求。
这条道路,被八年后离开山洞的游客们依着路一步不敢超出地走过,牵引暴雨的行动路线留下了一条稳定的痕迹,再被八年前的人观察,并笃定为必须。
这是在最开始一切的引子,也是这个山谷中,由栉水母和游客引发的第一个“最初的闭环”。
就此,是先有了一间普通民宿,才有溺死惨案,再才有了后来深信不疑的谣言。
然后才有了这些幸存者们陡然把握住“神迹”起了贪婪,建立起旅游公司;有了把后续游客们拉进山中为心想事成做试验的种种。
而此时,时隔十六年,只有依然浓郁到可怖的水汽隔着门扉和漫长的时光扑面而来。
我们已经是在栉水母自然生长的第二段全新时间尺度上,由此踩着最后的时间幸运看见了上一批人在栉水母生命中留下的痕迹。
也正是因为如此,我忽然意识到了另一件事:
一开始,是没有榕树这回事的。
再回头来看民宿前的榕树,那些人为刻意制造的生机勃勃的假象,就很微妙了。
大量的事实和近乎本能的直觉告诉我,并不是人们躲在密闭民宿里,抵御外面的榕树。
而是人在用榕树抵御民宿里面的东西,并且密封锁死了民宿,不让民宿里的东西出来。
可民宿里的,不就是那个骤然出现又隐身的“神妃”吗?
他们不知道栉水母的本质,也就不知道它们只是散开归巢了,并没有一个真的仙妃侍女会因为召唤,就像个土地公一样滑稽地从原地冒出来。
也就是说,很可笑地,他们的行为逻辑是这样的:
渴望神妃,渴望仙人赐福,为神妃严苛地规定了旅游路线。
但他们要把神妃控制起来,关在这个民宿里不得离开和动弹。
这样才方便他们时刻来这里“看星星”。
所以,他们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了一批榕树。
很有仪式感,很符合传统封建迷信,在重新开张大吉的民宿门前,一排八个,喜气洋洋种满了榕树。寓意发发发发。
一群人相当虔诚地许愿这个风水树能常绿常新,真的锁住风水地气,锁住化水而生的神女。
甚至为了好彩头,也许还有人在榕树上挂上了第一片永不凋零的绢布榕树叶。
“榕树”听到了,做出了应许。人则在此之前自行完成了心愿。
许愿——愿望实现——支付代价。“榕树”的规则被完整触发了。
可以窥见那一刻的混乱和血腥。人的腔体中被榕树寄生、发芽,榕树虬结的巨大树根拱开土壤,四处蔓延猎食,收取报酬。
而对于他们摆着的那些被处理过的浮水尸,“榕树”不知道这是人定义的“神迹产物”,一视同仁伸出气生根,往那些因为腐败开始升温的躯壳里注入种子。
为了保护这个意外而合适的温床,“榕树”的气生根中不断涌出犹如树脂打发后的泡沫和氧气,填充在那些细细的根系之中,甚至开始为浮水尸注入防止过快腐烂的毒素。
此时,浮水尸的胸膛几乎是透明的,高高鼓起,虫卵般的泡沫涌动,好似穿上了一件血肉甲胄。
骚乱后,仅有的幸存者到底是以怎么样恐惧而癫狂的状态,为这片土地洒下大量火碱,企图把异变的榕树们杀死,这画面也完全可以想象。
但问题就在于,因为这些异变的表征,他们搞错了。
他们把这些解读为神妃反抗后的惩罚,把尸身不腐的状态看成了“长生”的希望,把榕树枯死腐烂的黑色气生根,看作成神妃的黑色长发。
于是,民宿小楼前的榕树一个接着一个枯死,但许愿的机制依然时不时响应运行,而他们去观察暴雨,也发现似乎神妃依然安全无恙。
吓破胆的人们,即使还有贪婪,却也低头了。他们向那些枯死的榕树低头,为榕树妆点上满树的绢布叶子,这一次,是无比虔诚地许愿常青。
一批一批的游客,再一次自行踩中这个简陋且由他们自己搭建的致命陷阱。
在这个许愿机制的屡次运转之下,“榕树”越来越趋于成熟稳定和强大。
就这样还不够,他们还沿路建起回廊,摆上大量有着神妃外貌的神龛神像,最终在终点的湖泊中,直接把榕树树种和那些浮水尸抛了下去。
而这片冰寒无比的湖,正是栉水母归巢的地方。我曾经经历过的虹吸、追寻过的细微气流,是栉水母在长长的呼吸中吞吐流水、过滤水中生物。
这一刻,两边都自顾自运行,被人所不断曲解的两个怪谈,甚至都不会认知到人类做了什么曲折而严丝合缝的阅读理解,因为这个虔诚的“放生”供奉,径直砸在了一起。
极为强盛的“榕树”在水中不停延伸气生根,那些隶属于榕树种子孕育温床的浮水尸一具一具悬浮着,被那些根系网络兜底,又有细小的气生根牵扯住,并向内释放氧气和一部分热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