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他脸上的狠煞消退,眼中隔着一层薄薄的雾纱,有什么晶亮在里面闪动。
休休望着他,此时此刻,她已经彻底了解眼前这个叫萧岿的三皇子了。她想起他对她时冷时热,那个雪天他赶她走,连丝温情都没有;又想起秋月讲述的她与萧岿的过往,原来八岁的萧岿扑到秋月的怀里放声大哭,是因为他突然遭遇巨大的无措,加上对母妃失望,感情无所依托啊!
可惜了解这些已晚了。
来的时候,她心中还有一点侥幸与期待。今天他主动谈起他的心事时,她即便表面拒绝,心里却受宠若惊般欢喜,只因她起初并不知他的绝然,亦料不到他是存了心要与她势不两立。
她想,这是她自己的事,不用沈不遇知道。
教坊的上课铃声敲响。
她收起了心中的伤感,抬头重新望着他,含上微笑,眼眸清透明亮。
“谢谢三殿下告诉我这些,我知道自己以后该怎么做了。这样也好,我可以安心待在江陵,直到明年选皇子妃结束。到时,你选了别人,沈不遇也没办法。我呢,也就回我的老家去。能这样和三殿下说说话,也是我一个民女莫大的荣幸,也许这样的机会不会再有了。不过,我还是要谢谢你。”
他料不到她如此平静,深深吸了口气,做出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道:“刚才我说的,只是一个故事而已,我不会让它发生的。我发过誓,我要爱我疼我的父皇一直在他的龙椅上坐下去,我心甘情愿在旁边仰望着他,守着他!”
她深深地施了个礼,换一个清廖的微笑,转身告辞。他静静地看着,碧蓝的天空下,她盈盈而行,风吹动她长长的发丝,如流水,如丝缎。
走到转弯处,她才拭去逼留在眼眶里的泪水。
这一切是真的结束了。
银霜篇
壹
每年三月是后梁的会试大典,士人论学问推贤能,朝野如火如荼地进行着一年中的大忙碌。
有谚云:“得士人者得天下。”数十年间,穆氏一族有逐渐衰落的趋势,名士争相流向沈不遇等人的保皇派。定国公穆纪远的弟子门客们竭力斡旋,固守着他们的权力和名望。他们中不乏知兵善战或通晓政务者,尤以嵇明佑才情最高。
嵇明佑表面并不张扬,与能人居士常态交往,暗地却办学馆设寓舍,并做出分外慷慨的姿态招贤纳士。各地考生风闻其广招贤才,便纷纷投奔其门下,嵇明佑一概慨然接纳。两三个月后,他旗下门客士子反倒比定国公时代还充盈。
转眼间,这日是会试最后一天。
天际随着人潮从考场出来,风飒飒穿过耳边,空气澄净,清空脑子里的一切繁文缛字,人也稍显轻松起来。
人生如博弈,这次有赢的机会。他长舒了口气,不禁面露笑容,继续往前走。
恍惚里有人在后面扯住他的衣袖,朗声道:“你丢东西了!”
他低眸,原来刚才光顾着走,连笔套落了都浑然不知。转过头去,原是一名年纪相仿的小爷,一袭质地极好的纹锦镶边褶袍裹在身上,眉清目秀,笑起来贝齿耀眼,面颊近乎细瓷般剔透。
天际接过笔套,施礼谢过。两个年轻人互道姓名,天际方知那人也是应试考生,名叫沈欣杨。
欣杨友好地问道:“听你口音,不是江陵本地的吧?”
天际见他面善,便说明自己来自孟俣县。欣杨一听,眼睛发亮,兴奋道:“可巧了,我一个妹妹也来自孟俣县。她喜欢讲她那里的故事,窄窄的弄堂,还有春天里湖上泛着轻雾。”
闻言,天际心里一动,急问:“请问你妹妹叫什么?”
“她原来姓陶,后来过继到我家……”
还未等欣杨说完,天际面色大变,一摆手,道:“原来你是宰相大人的小公子。小的不便寒暄,就此告辞。”说完,拱了拱手就想走。
没想到会遇到沈不遇的儿子。天际一想起那天经受的屈辱,心里就翻江倒海不能自持。自己与休休的缘分寡淡,都是因为身份差异。这些日子以来,他抓紧时间用功,只因沈不遇最后略带威胁的提醒声时不时在耳畔回响,因此他心里装满了愤恨、不甘。
欣杨知道天际是休休的家乡人,反而热情地拉住天际:“可巧了,休休这些天在家里,看起来精神不济,我正想办法让她开心呢。这会考也结束了,你就去我家,休休一定会高兴。”
天际见欣杨天真得没有任何心机,便叹了口气,回道:“多谢沈公子。实不相瞒,我和休休自小认识,我们住在一个弄堂里。我娘曾经还当过沈家的奶娘。”
“我知道了,你娘姓倪,她就是我的奶娘!”欣杨惊喜地叫道,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如此说来你我就是兄弟,不必讲究什么礼节。走,我这就带你回府!”
他拉了天际就想走,天际抽回衣袖,沉声道:“我已经挨了揍,腹中之痛还没好,怎么也不会傻到跨进宰相府找打,是吗?”
说完,天际的脸色阴暗下来,透出一丝暗青。
“怎么会这样?”欣杨傻了。
“问你的父亲吧!你家富贵,咱是穷人高攀不起,只有挨打受骂的份儿。休休和我一起长大,情同手足,她在孟俣县时还把我家当自己家呢,她爹的丧事还是我娘一手操办的。如今我想见她,还被暴打差点成了残废。我是偷了还是抢了?欺人太甚!“
天际本就不痛快,冲着欣杨一顿冷嘲热讽。见欣杨愣愣出神,紧咬着嘴唇,脸上早没了颜色,突然觉得于心不忍,一转身又想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