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禁发愣起来,最后只得作罢。
直到陈令全过来唤他,方才徐徐回神。
临走时却又瞥到了巷子里的一抹人影,瞧着那服饰,不难认出是太子家令,他并没有多去管,也不想在此处生事——本来他与刘郢的对立关系人尽皆知,若他还要在此为难上一个区区太子宫宫奴,今后闹出来的矛盾只会愈加剧烈。
太康八年往后,益北暗中传给他的消息变得频繁,伴随着国朝挞伐南边的呼声越来越高,毕貹同他建议:“大王可以出任此次主将,前往南方,届时再搬兵回朝,就能一举攻入长安。”
他同意了这一计。
不过和毕貹想得不一样,他并不打算用国朝的兵来造反,益北势力将成,他又何需受长安势力的桎梏?
况且这一批兵暗藏的玄机,他这个常年出入大营的人,难道还能不清楚?这些人大部分都是出自南边的势力,一小部分才是京郊预备的兵,而南边郡国上的诸侯并太守,多是太子党手下的势力。
刘郢的心思,他不是不能看透。十二年鏖战益北,多次从中斡旋,扭转战局,他又岂能看不明白里头的埋伏?他们无非想要将他灭杀在南边战场,从此以绝后患。
那他索性将计就计,后出其不备,由此完成自己多年大计。
出征前的一段时日,他白日在大营收取益北来的消息,暗中布置下这一整盘棋。到了晚上,就仍旧入宫和老兵们上夜——其实到了今朝,前往南宫上夜,不单单是为了陪他的这些老友、也不单单是为了那个死去的宫奴,更多还是为了再熟悉几分南宫地界。
这里是国朝皇宫唯一一处没有修缮完全的地方,到时候攻入皇城,就能先从此处入手。
不成想这一夜,却又叫他遇着个上了阙楼的宫奴。
有了前两回的经验,他终于不再那样慌张了,示退身后的禁军以后,就轻声靠近,坐到了墙边。
“这两年我夜夜至此,总想着还会不会有人再深夜上来,不想还真又遇着个。如何?你也是受了欺负?今年这护栏我可是特令人加固加高了许多,想你们这些人应该再跳不下去了。”
“这里,跳下去过很多人吗?”
墙后的声音是过了好一会才传来的。
竟还是之前的那个宫女。他顿了顿,不由地深吸了口气,“不多,就一个。我亲眼看着他跳下去的。”
“没能救下吗?”她问。
“是。”他艰难回答。
话音一收,再没了旁的声音,他觉得自己该要走了,可又想这宫女两次来此,心中肯定藏着许多苦楚,若不能一次开导了,恐怕今后她还是会上来的,故而他如实问她:是不是当年的那个小宫女。
得了肯定的回答以后,又一步步问起她为何要上来。
对面便没有再说话了。
他就继续尝试引导,“是不是受了欺负?”
“没有。”那道声音虽然柔和,却也带着几分明显的倔强。
他就抬头凝望夜空,头一回用自己的权利说话,“我可以帮你还回去,怎么样?”
对面那人却是又轻笑了两声——或许只当他是个微不足道的宫奴罢,还敢说出还回去的话。他跟着无声一笑,刚想告诉她:自己是真的能帮她还回去。
那道刻意掐尖了的嗓音却又传了来,她说,“我和你讲个故事罢。”
能开口说出自己的苦恼,即是最好的,他胸口的郁结之气由此舒缓,畅快道,“好。”
接下来的故事,却着实令他没有料想到。
墙对面的人说了一对姐妹:姐姐直率爱人,最后被赐了毒酒;妹妹谨慎小心、步步为营,却活得很拘束。
她问他:觉得活成哪一个才好?
其实他私心觉得,自然是活成姐姐那样才好,纵然没有得到一个好结果,但起码是活成了自己,只是时运不济,所遇非良人罢了。
可话到嘴边,他实在不知道这两姐妹和这个小宫女有什么关系,就只好说,“都好。”
“姐姐嘛,虽然下场不好,但相比起妹妹来,胜在问心无愧,坦坦荡荡,爱便是爱了,又如何?倒也自在一世。至于妹妹嘛,虽说虚伪痛苦,但史公有云,所以隐忍茍活,幽于粪土之中而不辞者,恨私心有所不尽,鄙陋没世。若妹妹心有所求,便只是求活,茍活于世也未尝不可。”
“恨私心有所不尽。”墙后的人就跟着念了一遍。
那么——她口中的妹妹才是她自己了?他正要肯定,却听对面的声音忽而放平了,“你觉着姐姐那样活着是不是错的?”
这声音……是申氏。
他小心翼翼回答,“错,不在她。”
这一刻心里就好似猛地卷起了一阵风,将宁静的原野吹乱——他着实没想到,这个两次上来南宫阙楼的人,竟是北宫的太子妃。
那她口中的姐妹,又是何人物呢?
思绪及时收住,他随即起身,说起了结尾的话,“时辰不早了,你早些回去罢。”
若到时候申氏自己反应过来,难免尴尬,他遂不再多留一刻,握住腰侧长剑匆匆下了阙楼,不过步子迈动过后,却在平台拐角犹豫一瞬。
他再一次鬼使神差地,朝着楼中暗道钻了进去。
等再回到阙台高处时,就瞧着那抹身影快步离去了。
这些时日,他愈发频繁地出入京郊大营,几乎没有回过一趟益北王国邸,许氏后来也来过几次,借着送吃食、亲手缝制的足衣、护胫这些东西,就是为了来看看他——妇人的心思如何,他不是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