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浇下一点酒,他的皮肤就像碰到了烙铁,腐烂掉下一块,浇到最后那个尸体就像融化的乳酪——见鬼,说好的噩梦一醒就会忘呢,我他妈现在满脑子都是那具骨架。”
“……醒来我发现自己浑身冷汗。”吊床晃了晃,“我心脏还在跳个不停,肠胃搅在一起,想吐。”
“我也是,我都多久没做过噩梦了……真要命。”另一个也在说。
舱室里,坟地般的寂静持续了足有半刻钟。
直到脚步落地的声音惊动黑暗,一路从舱室中间伸向墙边,那声音踩在木板上,一时让人分辨不出来自头顶还是地下。
“……艾格?”伊登嗓音颤着问,“是你吗?”
光亮和阴影一起出现在了舱室。
于是吊床上的两人看清了墙上一盏晕黄的煤油灯,看清了灯光下那道宽肩乍腰的背影和流光的红色乱发。
像是瞬间从恐怖故事来到了烂漫歌谣,两人躺回床上,齐齐舒了口气。
“你有做噩梦吗?”伊登把脸朝向点灯的同伴,“我感觉我们都被这舱室的空气闷到了……真不该在睡前提起那具尸骨。”
听见他这样问,揉着脖颈走往厕所的艾格才脚步一停,回头望向那两个面色发白、还没从噩梦里缓神的人。
他逐渐拧起眉,脑海里后知后觉出现了一个画面。
他想起来:“……一个溶洞。”
他又一次梦到。
“溶洞?什么样溶洞?”
黑色的,湿哒哒的,大概像一个流着涎水的巨怪嘴巴,大概——反正他记得自己没进去探索,里面是水蛭的澡桶还是渴水的死人那就不得而知了。
“像野兽巢穴那种洞吗?”伊登已经被想象吓出了颤音,“里面有加莱爬出来吗?”
“忘了。”
那噩梦——相比起来,也许那不能算是噩梦?梦里除了一阵接一阵的水滴声,似乎并没有太扰人的东西。
算是个好觉,他无意去细想那滴滴答答的巨怪嘴巴到底朝他流了多少口水,只是打开厕所门,低头避开门框的时候,他下意识抹了把自己的脸、摸了摸头发。
是干燥的。
凯里坐起来,甩甩脑袋:“我得去拿点酒,只有酒精才能打倒我脑子里的尸体。”
时间已不早,此时的厨舱大概是最热闹的时候。
“……我们也得去值夜岗了。”
伊登摸了摸脖子的冷汗,还没干。
又突然想起:“克里森人呢?他不是在发热吗?”
“他同样在他的噩梦里。”凯里叹了声气,“他真不该在甲板上乱晃,他被水手长逮住,安排去处理那具捞上来谁都不敢动的尸骨了——谁叫他们认识他呢,克里森原来和另一个水手、以及加莱三人看守同一个货舱,现在他们两个在给老伙伴裹尸,听说他们得拿五层帆布把那尸体包起来,捆上缆绳,挂上沙袋,再次丢进海里……老天,但愿这次能让加莱的灵魂安息。”
他脸上也不见了酒精惯常熏出来的红,反倒有点发白。
“谁都躲着那差事,虽然尸体被海水洗了一遍,被鱼群啃的也不剩什么了,但那毕竟是个病死的尸体……他最好不要带上那疫病回来。”
闻言,伊登感觉梦里的心慌感又来了。
推开通风口,凯里把毡帽一戴,在夜风里骂道:“上岸之前别他妈让我从酒里醒过来了,这见鬼的潘多拉号。”
爬了两步,这个老练的水手又突然把脑袋伸回来,开口提醒两个刚上船的新人。
“你们也是,人鱼水舱的活儿,意思意思得了。”
他说:“现在去那里看看,看守的人铁定一入夜就偷溜了,没几个人希望那条东西留在船上,包括我们的事务长。毕竟那是个活生生的动物嘛,就算没有腿,说不定也能像蛇那样爬呢,哪天它要是自己跑回了海里——嘿,船长一向把处罚的事情交给事务长,只要不是偷窃,没看住货物这种疏忽,按规矩顶多扣点儿薪水、挨点小罚,事务长听了,指不定还要冲你们露个微笑。”
……最好的结果是人鱼在别人的看守时段自己跑了,事务长也别冲我们两个偷渡者笑,伊登怏怏心想。
凯里所猜没错,水舱前确实空无一人。
上了甲板才知外面又起雾了,远远的,连本该热闹的厨舱也没有声音传来,往人鱼舱室走去的一路上,他们甚至没有见到一盏油灯,巡逻的水手就像是有意避开了这片地。
海雾飘飘浮浮,伊登望着那扇木门,脑海里又出现了清晨时分门前的一瞥,那种突如其来的巨大恐慌已经不见,化作隐隐的不安,淌进了细密血管。
他想跟艾格商量不要进去了,可是想到门后人鱼能听见他的声音,想到那双他每每开口喊艾格就会转过来的灰色眼珠,他连发出声音这回事好似都很艰难。
他贴在门口,望着同伴照常开锁,推门,亮灯。
屋里,水波声与推门声几乎同时响起。
等到灯光完全洒落这个人人都在畏惧的地方,才知同样是静谧的空气,水舱内的波澜不惊与甲板上的阴影四伏有多么格格不入。
水波是无声的,毫不惊扰的。
那条来自大海的神秘动物明明上船才五天,却像是那种久经豢养的家宠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大半胸膛都闻声露出了水面,灰色双眼顺着来人的双腿,一路抬至红色的发梢,完整将眼前所有端详过一遍,才略微沉下肩膀,回至一个更无害的水中姿态。
黑发飘在水面,它缓缓来到更近的池边。
如同一个优雅上桌、等待摆盘的绅士,它望着来人,一只蹼掌抬出水面,手指和长发接连搭上池沿,一连串涟漪从身后水面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