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格从窗口下望,能看到正在看守人鱼水舱的两名船员。
恐惧如瘟疫初具征兆,那两名船员没有坐在水舱门口,而是远远地靠在船舷上,只留两双眼睛提防着白日中的门窗。
他们在窃窃私语,压抑的神情、缩起的肩膀,嚅动的嘴唇……像在念叨什么神秘怪谭。
他自上而下看着他们的神情,就像在夜晚倾听室友们讨论怪谭时的沉默旁观。
怪谭,他无声咀嚼这个词。
人们喜欢把无法解释的怪象归结于那些东西,巫术、诅咒,神秘力量……神秘的动物,恐惧由未知诞生。对于这些,他其实并不像在医生面前表现得那样全盘否定,毕竟——如老人所说的,人鱼都已经出现了,它曾经只属于海上奇谭。
而回不去的家乡神秘笼罩,消失之岛已成怪谭。
老人家处处小心翼翼,忧心未知的神秘已经超脱人力可及,试图说服自己,再说服身边这个不听教诲男孩。
他总以为他还是那个男孩。尽管长高长大,五年偏远小岛的生活早已将贵族遗裔改头换面,但也许在老人眼中,他仍然还是那个被庇护在城堡羽翼下的男孩。
老人背上学士行囊,离开家乡之岛、在严冬季节向南远行那会儿,那个男孩多大了?
十二岁,艾格记起那时的告别。
大雪里,老人家站在码头最后的回眸是怎样的?那个闷闷不乐的男孩目送他登船,他红发藏在柔软遮风的大氅里,身后是身披黑氅的侍卫,再远处则是北海古老的街道、松林,城堡与雪山。
“巴耐医生。”那男孩皱着眉说,以为这是一次很长的分别,“遇到外面的坏人,记得给我们送信。航线上每段海岸都有加兰海姆的驿站,那里养着很多信天翁,挑一只翅膀最快的,如果一路顺风,好人们的故事也别忘跟我们说说。”
他祝福道:“一路顺风。”
……偶尔地,他会放任自己思绪停在那里,想象一下老人最后回眸看到的场景,他总觉得映入那双琥珀色眼睛里的城堡与雪山,是那座消失小岛最后的图景。
还有那个男孩。
他脸上的无知,他身边的雪,他说的话——坏人,好人。
好人、坏人。还没长大的孩童总喜欢这样说,听了越多的故事,就越笃定那一套,越得分清“邪恶的、善良的”,他们笃定世间光暗像黑白那样泾渭分明,笃定人间城堡与邪恶传说隔有障壁。
而现在,像故事里常说的,“转眼多年过去了”,他知道光暗的交融非黑非白,颜色是代表一切的灰,障壁如沉岛下陷,踩上去才知是唯一实地。
艾格看着楼下两人接耳私语,心里想到的却是昨日舱室里三人相似的神情、吊床上讨论海上奇谭的一道道声音。
还有他们随口一编的故事。
“家破人亡的贵族孤儿……”
“……历经风险打败仇敌,夺回家族的财产与爵位。”
他先是为这娓娓动听的说法短暂地笑了,随后望到远方礁石,才觉等候的漫长。
医生去哪里了,货舱水手长那儿?船长室?……中午已经过了。伸手关上半扇窗,又轻飘飘推开,让木窗重复两次嘎吱后,他百无聊赖地开始数起海鸥,一只,两只,三只……长翼白羽,短喙鹅黄,那只信天翁像是渡了很远的海,湿淋淋地飞了过来,飞往船头。
艾格目光跟过去,那是船长室的窗户。
克里森就是在这个时候走进了舱室。
“船医不在吗?”他不停打着喷嚏,“阿嚏!阿嚏——帮帮忙,该死的,我觉得我被人鱼诅咒了,昨晚一离开水舱就开始这样,手脚使不上力,脑袋疼得像在被鱼啃。”
伊登先是吃了一惊,接着仔细观察了会儿他的面色。
“你只是发热了。”他对这个有经验。
“最好是这样。”
“昨晚下了很大的雨,不少人都受了凉,你不是第一个来找医生的。”
伊登熟练翻找起医生的药箱,递给他一个玻璃罐子,里面装着深褐色的干草药。
“嗯,就是这个,煮一煮,喝下去,一晚上你就好了。”
“大家喝的都是这个?”克里森拿起药瓶上下打量,又环顾屋内,试图找出点更熟悉的治疗工具,“这玩意儿管用?”
“当然。”遇上质疑巴耐医生的人,伊登连声音都会大一些,“如果喝完这个还头疼,你可以怀疑我给你拿错了药剂,但可不要怀疑巴耐医生的本事。”
克里森耸肩:“原谅我,第一次见到这种干草。”
“我以前也没见过,后来巴耐医生用这个治好了我。”
“也是发烧?”
“发烧加肺病。”伊登告诉他,“那时候我父亲找了当时镇上最有名的医生,给我的手臂和胸口各放了两碗血,我觉得我身体里多余的毒水已经流干,但肺部还是在不停地烧,脑袋还是清醒不过来。我以为我再也醒不过来了,直到巴耐医生喂我喝了两碗这样的药剂,仅仅一个晚上,我就活蹦乱跳了。”
“听上去比巫术还神奇。”克里森闻了闻手里的草药,五官全都皱到了一起,“闻起来像凯里醉酒后吐出的东西。”
“治病的药都是这样,喝起来也很苦。”
“如果不是有什么见鬼的疫病,我绝对不碰这东西。”克里森还在怀疑,摸着自己发烫的额头,又忍受似得闻了闻,“但好歹……这比放血来得方便。”
伊登知道他们的说法:“鲜血在船上总是不祥的。”
“所以大家都不乐意来找船医,原来的船医只会放血这一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