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口三道人影并排而立,艾格与伊登没有躲避。
关上手边窗扇,从窗口退往屋内,没点灯的舱室完全暗了下来。
艾格走向桌边,摸过桌上剩下的柠檬水,喝了一口,酸味直冲鼻梁。
屋内静了片刻。
“……去看看?”他望向医生。
“啊……”老人点头,出神道,“去看看。”
于是艾格率先从楼下走去。
包围圈松散怔忪,艾格没花费拥挤的力气,几步就穿过人群,走到了最前方,看到了被银鱼群压住的泥泞渔网。
夕照诡谲昏黄,围住的人使视野昏暗,它被扯着尾巴从层叠扭动的影子里拖行出来,粗长鱼尾漆黑泛蓝,流光尾鳍随风而晃,海水成珠成串滴落甲板。
呢喃从耳畔飘来。
“死的吗?还是活的?”
“它一动不动。”
“诸神在上,人鱼……我看到了人鱼,我们捞到了一条人鱼,是这么一回事,对吧?”
“是的,黑色的头发,黑色的尾巴,我他妈用我这双黑色的眼睛向你证明。”
“没有金发和胸脯,这是条男性人鱼……我是说,如果那东西有性别。”
那沉沉拖过甲板的半身拥有着人类成年男性的修长肌理,肩脊之上水痕遍布,藻类般浓密的黑发缠绕着它的面孔与脖颈,隐约可见一个苍白嘴角。黄昏的厚重光泽里,这安静的生物像一副油画,最疯狂最荒诞的画家描绘出来的神秘油画。
……人鱼。艾格目光跟随移动。
他看到了那鱼尾与人身相接处,细腻鳞片与腰腹皮肤交融,一道翻起惨淡白肉的狰狞伤口贯上胸膛,那半人半鱼的躯体没有丝毫呼吸的起伏。
他看到了滑落在甲板上的一只手臂。肩,肘,腕,骨节分明一如人类,肌肉轮廓流畅修长,透明泛蓝的狭长鱼鳍贴伏在瘦削手肘、划过小臂,隐没于手腕皮肉,同样质感的透明薄膜连接着自然微曲的修长五指。
那一动不动的奇异手指在拖行中留下粘湿痕迹,轻飘飘滑过金属索具,滑过一截粗糙麻绳,滑过人群脚下的影子,滑过他靴子前方一块木板。
指尖突然一颤。
它好像要抬起身体!
“砰”的一声!
回过神来,艾格的右脚已经大力踩住了一截肩膀。
那潮意触肤的贴近猝不及防,危险迫出本能反应,他长靴还带着陆地上的泥,这一脚用上了七成的力道,足以将一个坚硬的橡木凳踩得木屑纷飞。
脚下生物的上半身狠狠落回木板,一道介于闷哼与呻吟之间的声响隐没在撞击里。那长长的黑色鱼尾弧度巨大地弹动了一下,透明尾鳍划过霞光,细小水珠从它粼粼泛光的深黑尾巴飞洒,哗啦!附近船员被水珠浇了满头满脸!
抓着人鱼尾巴的水手因这暴起的弹动被猛得掀翻在地,睁眼时劲风如箭刮过,迎面就是一道巨大黑影劈来,吓得他赶紧滚地躲闪!
又是“砰”的一声,沉重鱼尾骇人落下,木板像是要碎裂般一阵震颤。
大片船员在这惊动下连番后退,索具响动的声音接二连三。
“见鬼!发生了什么!”
“那东西动了!动了!”
“它是活的!”
“冷静!”大副暴声喝令,“那他妈当然是活的!你们也是,一百多个大活人!一人一刀能把这玩意儿搞成生鱼片的大活人!”
水渍浸透这一片甲板,黏湿长发滑落,一截脖颈微微昂起,人鱼的脸部显露出来。
艾格甩了甩头,抹掉脸上溅来的水珠,低下头,脚底下的生物正抬眼看他——是的,尾巴落地,长发贴地,它正看着他。
这来自奇幻传说的、半人半鱼的、湿哒哒的生物望着头顶红发碧眼的人类,苍白的面孔看上去波澜不惊,灰色的眼珠安静极了,它在甲板上被踩住肩膀,好像只是在海中被浪头卷了一下。
它的眼睛完全睁着,一眨不眨,那平静眼珠之上是一副漆黑浓密的睫毛。睫下水痕流过光滑脸颊,汇入黑发与耳际。若非它耳廓形状带尖、如狭长腮片在轻轻扇动,露出耳后粘丝的血红鳃肉,乍看之下,众人简直难以把它的五官与人类做出区分,那被水浸湿的面孔上眼窝深陷,鼻峰高拔,活脱脱一个苍白优雅的人类男性。
然而细看之后,它瞳色发灰、嘴唇带白的静态脸部又给人奇异怪感,相较于人类来说,它眼窝的深陷似乎过于夸张,鼻峰的高挺又令人心惊,苍白透明的皮肤裹在清晰如凿的骨骼上,让人想象不到其下是否存在血肉。
甲板落针可闻。
那是一种……区别于人类,也许悚然可怖、也许摄人心魄……只属于深海造物的幽邃之感。
它来自深海。
人鱼……艾格与脚下的生物久久对视。
他感受到了靴底的湿滑、以及那骨骼的坚硬与平静……似乎没有攻击的意图……他想要松开踩住这肩膀的脚,人鱼停在他脸上的安静目光却分毫不动。
快要消失在海平线的夕照中,他长长的影子几乎覆盖了人鱼的半身。他观察着那道巨大的伤口,那很大可能是在兽类爪牙交战时留下的伤口……森林捕猎时与野兽的对峙经验告诉他,他不应该先移开靴子,它离他太近了,只是一个抬身的距离,吐信蛇类能在这个距离把毒液注入皮肤……脚边的黑色长发在不停淌水,那仿佛绕腿攀升的潮湿感……错觉?鱼尾撒下的水珠溅了他满身,湿意似乎浸透了衣物,半小时前的空气有这么潮湿吗?天快黑了。
很多兽类都有伪装的本能……他思绪缓慢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