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来自更远处,从无边波涛中涌出,比鸟啼更深邃,也比鲸鸣更悠远,如同一道层层递进的潮涌,似呼唤,又似回应。
落日正是最辉煌的时候,岛屿的每一个角落因此陷入刹那顿停。
“这是……人鱼的声音?”
伊登听出了隐隐的音调,又怀疑自己的耳朵,“他在……唱歌吗?”
仅仅只是几个音节的起伏,大海重归寂静。
“你管这叫唱歌?”回过神来,巫师也望去海面,“也许是什么特别的咒语?”
海面之上,落日就快融入金光灿烂的波涛。
舟行渐远,艾格抬头远眺,已经看不清海崖上的人影。
日头刚刚向西,人鱼不知从何处找来了一艘小舟,等到人类看懂他的眼神、按照他的意思走上小舟,他便犹如收获满满的渔夫拖动渔网,把小舟拖向了大海。起先艾格以为他要带他去什么地方,但他只是把船拖离岸边,远远拖离了那个鱼尾难以抵达的陆地。
此刻孤舟没有桨,举目皆是深海。但舟行有鱼尾相伴,晃动轻柔而规律,像摇篮。
声音忽然传来时,艾格正在枕着手臂看落日,过了许久,才在耳畔水花声里回过神,意识到这声音来自身旁海面,来自水下的人鱼。
他从小舟上坐起,“你的嗓子好全了。”
冒出海面的脑袋与他对视,艾格对上一双好似期待着什么的灰眼睛,回味片刻这阵奇妙的声音,不由多问了一句,“这是歌声还是魔法?”
人鱼说歌声。
“海里特有的歌?”
“船上的歌。”他说,“女孩。唱过。”
艾格回想了好一阵,才想起安洁莉卡曾经常哼的一首小调。于是两人纹丝不动的对视持续了许久。
如果这是个解闷的笑话,艾格感觉他差不多成功了。
他克制住了笑,“非常——嗯,非常神奇。”他赞道,一边从他的脑袋摸到他的下巴,“不过比起唱歌,你还是在说话上更有天赋。”
显然这赞美里有点深意,但人鱼的注意力全部都在人类脸上的表情。
那是歌声,同样也是魔法,音浪余韵散去,缤纷鱼群涌来,从深处浮起,成群结队的鱼尾从海面跃出,像是浪的起舞。
艾格被鱼跃吸引,转头去眺望。
人鱼注视船边侧脸,又看看远处鱼群。就在他潜入水下、甩起尾巴的一瞬,艾格一把抓住了那钻向海里的尾鳍。
“你想干什么?”
黑尾在水里腾转半圈,轻轻甩了甩。无疑他的尾巴比那些鱼群的更大、更漂亮,连溅起来的水花都要威风一点,他没有说话,但艾格已经知道了他要干什么。这会儿的声音和戏法都很奇妙,虽然海里的动物也许管这叫能歌善舞。
艾格拭去他下巴上的海水,抬头去看落日间低沉欲坠的云。
这些天这条尾巴忙得团转转,头顶的好天气却很勉强,岛屿上方更是时不时飘过阴云。
人鱼只是望着人类的眼睛。
也许再经历一百次,以恐惧为食的动物都无法明白——恐惧,悲伤,遗憾,人之诸多暗色天性,那是像太阳落山一样寻常的事,等到第二天太阳升起时,人类的恐惧可以不值一提,血和眼泪也是。
又或者他当然明白,然而鲜那些瞬间仿佛已经成为了浑身血肉的一部分,伴随新生的心脏一起长出,形成了一种全新的、独一无二的跳动方式——人类眼底最细小的阴霾,牵引着海上所有风雨雷鸣。
海波下黑尾若隐若现,远比在岸上时要灵活自在,艾格回望这双幽幽发亮的灰眼睛,没有制止他加入那些鱼群,“如果你喜欢的话。”
一只蹼掌去碰他的脸,“如果你喜欢。”
艾格低下头,亲他湿漉漉的鼻子,选择了一个能让他好好待在船边的爱好,“我喜欢晴天。”
不停淌水的两片长鳃放低了,人鱼同样凑上前,亲吻人类的脸,先是左脸,再是右脸,然后是眼睛,鼻子,嘴巴,每一处袒露的皮肤。他当然知道怎么让自己放晴。
亲吻密密麻麻,淌下来的海水让脖颈发痒,艾格再次被逗笑了。
人鱼喉咙滚动,想发出声音,忘记摆动的鱼尾却已下沉。隔着一层海波,那笑容挂着晶莹的水珠,在日光下露出愉快的底色,几乎是孩子气的。他知道那不仅仅是动人眼眸带来的笑,那是他闭上眼睛,往更深处潜去,于永恒深海中也能感受到的笑。艾格,艾格,人鱼用足以诱哄整个大海的声音念道,仍觉自己声音不够美妙。
海潮忽而汹涌,将小舟推起,鱼尾绕着小舟,一圈之后又是一圈,溅起的水花像小舟透明的翅膀。
“我快看不到你。”半天没见他出来,艾格不由捞了把海水,“在海里玩捉迷藏吗?我可没法找到你。”
人鱼的脑袋很快冒出水面,“……我能找到。”空气与水无处不在,人类的气味,自己的气味,人类身上自己的气味。他嗅动鼻子,告诉他,“总能找到。”
“无论多远?”
“无论多远。”
艾格重新趴上船沿,任凭鱼尾将木舟带往岸边。
他感到浪潮间忽大忽小的波动,以及波动里大海无垠的平静。一只手伸进海里,在水波间不时触碰冰凉的黑发,倒数起这个落日的时间。他想告诉他靠岸慢点,天黑之后也可以。也想谈谈明天的出发,不如再停留一天。
但岸线很快出现在最后的余晖里。
木船与石岸轻轻碰撞,艾格没有抬头。他以为自己已经做好足够的准备,接受所有事与愿违,是这个落日足以让人相信所有厄运都将远离吗?舟行已经靠岸,但他依旧坐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