舱室里没有人应他的声,他把酒袋子扔到角落,径直走到一个吊床尾端。吊床上的人脸颊完全埋在衣服里,只露出半截腰部与长腿,有一缕红色的发丝从衣服边沿漏了出来。
“奥,他睡着了。”克里森说。
“别拉他的衣服!”
伊登瞄到他突然伸手的动作,一下子从吊床中仰起上身。
“你知道那种东西吗?起床气!你站的那个位置,刚好够他给你当头一脚!相信我,睁眼之前他会先抬腿,才不管你是谁。”
他纳闷:“你要叫醒艾格干嘛?”
克里森没回答,只从鼻子里笑了一声。
“看得出来,他脾气一向不小。”而后他把手放回了衣兜里。
艾格是从一阵水声里醒来的。
滴答,滴答。有那么一会儿,他没分清梦境与现实。入眼是全然的黑暗,起先他以为是下雨了,脑袋里睡意稍微退了点,才觉空气里潮湿有限。
那水声零落又带着轻柔规律,顶上夜风鼓动通风口的木板,滴答声便也随之断续。
他和室内黑暗对望片刻,想起今晚没有夜岗,便翻了个身,重又闭上了眼睛。
吊床晃动间搅起周边一点空气,舱室里的气味跟入睡前不太一样,最浓的一道是酒味。
夹杂其中的……甘草、苏合香、麝香、薰衣草……哪里来的香料?
……还有几股分辨不出来的味道。
眉头是自己皱起来的,他后知后觉感到一点燥意随着那股陌生味道钻进了鼻子,足以让睡意全消。
他拿起衣服蒙了一会儿脸,又拉下,过了一会儿,全部掀开,让皮肤完全接触到空气里的凉意。舱室里另外三道呼吸都在。
没披衣服,也没有亮灯,他下了地板,径直走到了通风口。
一滴水落上脸颊,他在爬梯上摸到了一手潮湿,甲板上像是有雨后积水蔓延了进来。
然而掀开盖顶,黑黢黢的甲板上一片晴夜。除了通风口的一滩水,远近也有诸多深浅不一的痕迹,水渍是船上无处不在的东西。
空气湿润欲滴,那场雨似乎就快要来了。
合上通风口的时候,舱室里一道影子跟随吊床动了动,他没有去管是谁醒了过来,径自走进黑暗里,让风里的凉意散去那股陌生气味。
才走了不远,背后就有道脚步跟了过来,不紧不慢地,明目张胆地。过度湿润的空气里,连脚步声都显黏腻。
艾格边走边朝海面望了会儿,眼见几道黄色灯光在缆绳间明灭,丝毫也没能分辨出现在的时刻,海上的时间总是这样,一觉醒来,常常和航行距离一样全部模糊了。
朝着医生舵楼的脚步拐了个弯,他走向了偏僻的船尾角落。
船舷与木箱将角落包围,再远处则是堆叠的沙袋与废旧索具,这是一个巡逻水手也会忽视的地方。
背后的脚步声逐渐停下,艾格回头,看到黑暗里那道瘦长的影子在四下环顾。
克里森像是很满意这角落似的,转过来的脸上隐约带着笑。
他寒暄道:“我忘了带盏灯出来,这里什么都看不清。”
艾格伸手往身旁推了推,高处一只空木箱哐当撞地,怦然作响,黑暗里的人吓了一跳。
而没了木箱遮蔽,远处舵楼的黄光终于稍微照上了这个角落。
那张棕皮肤的脸也从暗里清晰显露出来。
“嘘……这里的甲板下可有不少舱室,这动静会把人吵醒的。”
他把缩回的脚重又伸前了一步,有缕明显的湿发黏着那细微跳动的眉头。
大概也是沾到了通风口落下的水滴。
望着那点湿发,艾格心不在焉想。
他发现尽管同舱多天,自己对这棕皮肤男人的声音也不算熟悉,那声音和潮湿夜风黏在一起,分不清是在说教还是劝诱。
“你可能不知道,在船上,睡觉是一件蛮重要的事。酗酒,赌博,还有睡觉,能够打发时间的事情就那么点儿,几乎没什么乐子可找——如果酣睡被莫名其妙打断,一些人发作起来,可不是起床气那点脾气。你现在还不知道,等船再开一段时间,所有新人都会明白这些。”
棕皮肤的脸上露出更多的笑。
“船上有些事儿得慢慢来,我知道你大概是第一次上船,不明白这些,就像你压根儿就不明白……偷渡在船上是哪种重罪。”
一个谎言往往需要另一个谎言来掩饰,当你撒下第一个谎言的时候,意味着无数谎言等在后面。
艾格想了有一会儿,才想起这话是出自巴耐医生之口。
老人家的道理一堆又一堆,每每都冗长得让他左耳进右耳出,只是这一个他倒是听进去了,大概是因为他总是在这上面栽跟头。他好像天生就缺少谎言这根筋,曾几何时那些微动的脑筋还没冒出嘴巴,就已经败露在动作和表情,长辈们来一句“看着我的眼睛”,他一抬头,还没来得及眨眨眼睛,往往一切都明明白白地结束了。
他们总是能看透一切。
夜色里,那貌似看透了一切的声音在说:“偷渡——先别急着否认。听我说说,这当然是件可怕的事情,但这里只有我们两人,秘密也只在这个小角落里。”
那瘦高的影子再次环顾这个小角落,仿佛在确认四围鬼祟已全部隐藏。
“我原本完全可以想象到你们是怎么上船的,我在海上呆了那么多年,通常半个月就能弄清每一艘船的德行——潘多拉号在那小岛只停了一天,没有正式招聘,所有新人都是由登岸的人领上船。那些人在酒馆里吹嘘一通,岸上的雏鸟们就头脑发热,先是叽叽喳喳强调一番自己的强壮和勤劳,再往老水手兜里塞点儿银钱,最后扑扇着翅膀就跟着飞来了。”